十六岁的谭家场
2025年11月
一、23加1
1970年1月27日清晨,辰溪县中南门码头,冬日的太阳在冬日的沅江涟漪上翻腾跳跃,码头的岩壁和轮渡的船舷上张贴着“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”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等标语,辰溪一中69届初中毕业生上山下乡欢送仪式就要在码头上举行,家长们一遍又一遍地和即将离别的儿女唠唠叨叨,大包小包的行李散落在脚边,锣鼓队在渡船旁敲打出让人捂住耳朵的噪音。
这次辰溪一中69届初中毕业生有23人下放辰溪县谭家场公社谭家场大队,加上我,一共24人。
1966年我小学毕业,因为家庭出身不好,未能升学,便在社会上晃荡了三年。砍柴、挑砖、挑石灰,帮母亲减轻一点经济压力。辰溪一中下放的23人中,很多都是我昔日的小学同学。当时,我姐姐初中毕业后已经下放农村了,按照政策,我可以不下放。但是,留在城里,我看不到任何前途和希望,下决心去农村闯荡一番。母亲便找了县知青办的熟人,把我列入了下放谭家场的知青名单。若干年后,我的一位发小(他也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,未能进入中学)告诉我:当时,他打听到我能下放,就跑到县知青办,也要求下放。谁知知青办工作人员回答他:“你一个小学生,不够下放资格”。我这时才知道,原来我是个开后门的“插队”知青。
这批知青原定在1969年12月奔赴农村,一切手续都已办妥。据说,一位县领导动了恻隐之心:“让这贺伢儿们过完元旦再动身啰(让这些孩子们过完元旦再走吧)。”于是就有了1月27日中南门码头欢送知青的场景,这也就是我们这批人在履历表上填写下放日期,既有70年1月的,也有69年12月的原因。下放谭家场公社谭家场大队23加1的知青名单如下(按姓氏笔画为序):王兰芝、王汝成、王孟平、王保江、邓少华、朱鲁湘、刘松兰、任秋英、严娅丁、陈芝兰、陈志荣、周凤珍、郑孃妹、钟秀、姜小农、赵其国、宫农、郭雷、唐运善、黄武华、袁世才、曾湘平、谢伯端、谭青云(谈青云)。
离开家时,我们大部分人刚满十六岁。
二、刀耕火种
辰溪县,古五溪荆蛮之地,虽历史悠久,但政治、经济、文化长期处于原始落后状态。屈原、李白、杜甫等著名诗人都曾游历五溪甚至到过辰溪,但他们咏叹的往往是五溪的山野风景和奇风异俗。《后汉书•宋均传》曰:辰阳“其俗少学者而信巫鬼”。宋元祐、崇宁、宣和年间,朝廷多次因五溪之地难以治理,或将“五溪郡县弃而不问”,或“悉废所置初郡”,朝议认为,五溪是“不毛之地,既不可耕;狼子野心,顽冥莫革”。
我们下放的谭家场公社,位于辰溪、溆浦、沅陵三县交界之地,崇山峻岭,境内海拔最高的九角尖山高1025.7米。当时谭家场还没有公路,从县城到谭家场有70里路,基本上靠两条腿走。我们先坐船到了修溪口,大约20里水路。谭家场的农民在修溪口接上我们,所有的行李都由农民帮我们挑。记得翻越最后一座大山若以(音)坳时,我只能看到前面挑行李的农民的脚后跟和晃荡的行李。山路陡峭可想而知。
我们去的时候是冬天,此时最重要的农活就是砍山、烧山、挖山。队上选定几座山,我们和农民一起,把树木、茅草统统砍倒,只把粗一点的树筒子扛回家做木材用,其余的任其晒干。春播前,点一把火,大火熄灭后,满地灰烬。这些草木灰就是基肥。下雨过后,趁着土壤湿润,我们抓紧时间上山播种,在土层略微深厚的地方,挖一个坑,丢几粒包谷(玉米)种子,刨一点草木灰和土盖上。包谷生长期间锄一到两次草,然后就等着摘包谷。由于山地贫瘠,只能几年轮种一次。这种原始、粗放的生产方式,产量低,也破坏环境,但也是为了填饱肚子的不得已办法。
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少男少女,终于知道了书本上的“刀耕火种”是怎么回事。
我们生产队有一次烧山时,风太大,火苗窜过了隔火带,把旁边山头的山林点燃了。风助火势,呼啸的风声和劈里啪啦的树木爆裂声,吓得我们腿都软了。农民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场景,队长一声令下,大家迅速到远处砍出一条新的隔火带,总算没有火烧连营。大火熄灭时,已是晚上六七点钟了,我们摸黑下山回家。
趁着冬天农闲,农民们还要挖茶山,就是给油茶林松土。记得有一天,下着小雪,我们上山挖茶山。我发现几位女知青竟然穿着草鞋,几个脚趾头冻得像红萝卜。当地农民太穷,有很多人常年穿草鞋。我们知青还是有鞋子穿的,但是,为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和农民打成一片,这几位女知青算是豁出去了。如果他们的父母看到这情景,不知道该有多心痛。
三、柴米油盐
我和四位女知青王汝成、王孟平、朱鲁湘、严娅丁分配在谭家场大队第五生产队,队长叫胡定亮。胡队长在他家刚盖好的新屋里腾出两间房,王汝成、王孟平住一间,朱鲁湘、严娅丁住一间。我住在离此不远的谭伯家的仓楼上。
下放第一年,知识青年有政府的粮油和伙食补贴,吃饭是不用愁的。农民的生活非常艰难,大米只够半年的口粮,要靠苕(红薯)、包谷、笋干、蔬菜等填饱肚子。农民煮饭时,都要在大米中掺一部分包谷米或苕米(红薯干)。知青们看到农民吃苕米饭,觉得又软又甜,十分羡慕。于是,我们傻乎乎地用几斤大米换了几斤苕米,准备煮苕米饭吃。第一次煮苕米饭,煮出一锅黏黏糊糊的粥。原来,煮苕米饭要先煮大米,等榨出米汤后,再拌入苕米焖饭。这样的苕米饭才清爽可口。我们把大米和苕米同时下锅,最后米汤榨不出来,只能是一锅粥。从此以后,我们就不煮苕米饭了。出工时,抓几把苕米,放在口袋里,当零食吃。
柴米油盐中,最令知青头疼的是柴火。专门去砍柴要耽误出工,而且砍回的柴是湿的,生不了火。于是我们想了个办法,晚上做完饭后,就把湿柴塞进灶膛,利用余火烘干湿柴。有一天半夜,塞进灶膛的柴燃起来了。幸好我们当晚没洗碗,碗筷都用水泡在锅子里,水煮开了,咕隆咕隆地响了一个多小时。谭家场相邻的溆浦县有个军用机场,农民们对飞机比较熟悉。第二天早上,房东胡队长问我们:“莫是要打仗了啦,昨儿夜家硬过了一夜飞机(是不是要打仗了,昨天晚上飞机飞了一个晚上)”。我们都不敢吱声。胡队长后来知道了真相,气的把我们臭骂了一顿。他家是新建的木房子,要是起火了,后果不堪设想!
春天,生产队烧山时,我们就把那些没烧尽的树干树枝背回家当柴火,既省力,又好烧。只是那些柴火都被火燎过,黑乎乎的一层木炭,几位女知青每次做完饭后,脸上都是一道道的黑色烟痕,变成了花面巴(花脸)。
四、山洪惊魂
我们这些知青都是在沅江边长大的,见过沅江的洪水,却没有见过山洪暴发,不知道山洪爆发的突然性和摧毁力。
冬季,流经谭家场的一条小溪,曲曲弯弯,清澈见底。不怕冷的话,可以挽起裤脚趟过小溪。春天收小麦的时候,生产队把小麦堆放在小溪边的碾坊里,晚上会派人看守。这一年,生产队把守夜的任务交给了我和高子。
高子姓王,比我小一岁。高子家住房狭小,条件差。我到了五队后,一个人住在仓楼上,虽然很矮,但宽敞。高子就和我商量,也住到了仓楼上,我就多了个小伙伴。
半夜,下起了暴雨,两个少年在碾坊睡得死死的,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。凌晨三四点钟,我似乎听到有人喊,迷迷糊糊地推醒高子。两人仔细一听,确实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:“谢伢儿!”“高子!”其中哭着喊“高子!高子”的是高子父亲。我们赶忙爬起来,跳下床,一脚却踩进了水里。原来,山洪爆发,洪水已经淹进碾房,鞋子都被冲走了,门口根本出不去。打着火把的队长和高子父亲在河堤上大喊:“爬窗户!爬窗户!”我们两个匆忙爬出窗户,窗外就是河堤,于是又爬河堤。队长和高子父亲手忙脚乱地把我们扯上了岸。当时只有慌乱,没想到害怕。天亮了一看,碾坊不见了踪影,洪水已经把平时赶场(赶集)的道路和一块大坪全部淹掉了。事后回想,只要队长他们晚来一二十分钟,我和高子就在睡梦中被山洪冲走了。
从修溪口到谭家场的五十里山路,要多次趟过山中的小溪。也是这年春天,我们小组的女知青严娅丁(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)从县城回谭家场,才走了一半路,下起了暴雨,眼看小溪的水迅猛上涨,已经没法过去了。崇山峻岭,巨树遮天,溪水咆哮,一个16岁的少女,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局面。幸好,来了几位农民,其中一位青年农民问清了严娅丁的情况,告诉她:“今儿肯定行不了了,我带你到我姑姑屋里去歇(今天肯定走不了了,我带你到我姑姑家去住)。”这位青年农民是当地人,他也是被山洪堵在了回自己家的路上。因为山洪暴发,平时的路不能走了,一行人只能爬更高的山,走荆棘丛生的羊肠小路,绕道到了青年农民的姑姑家。姑姑家已经收留了一二十个被洪水滞留的放排人。姑姑家用酒肉招待这些素不相识的路人,安排睡觉的地方。第二天,洪水稍退,农民手牵手带着严娅丁趟过浑浊的小溪。到了安全地带,农民才放心返回。我妻子至今回想起此事,还感动不已。但是,被帮助的人至今都不知道那几位好心农民的姓名。
五、文化文明
六七十年代,谭家场的很多农民不识字或者仅仅认得自己的名字和数字。谭家场大队一下子来了20多个初中生,也算是文化下乡了。很快,以知青为主体,大队成立了文艺宣传队,排练节目,为农民演出。各生产队写标语、贴标语也有了人手。城里人的一些生活习惯也渗透到了这偏僻的乡村。记得我们队的几位女知青早上起来蹲在屋前的阳坑(排水沟)边刷牙,刷得满嘴白泡沫,惹得村里的小孩子们围着看热闹,只问那些白泡沫是什么东西。再过了两年,我们中有人当了小学的耕读老师,当了公社的广播员,当了生产队的会计。
刚下放时,我们这些十六岁的少年,懵懵懂懂,不谙世事,不会干农活。我们从谭家场的农民身上,体会到了什么是勤劳、善良、淳朴和乐观,学到了劳动的技能和智慧,更重要的是,我们真正了解了中国农村的贫穷和中国农民的艰辛。当然,这是很多年以后的感悟了。
两件小事:
我们下放没多久,春节就到了。大家商量,就在谭家场过年,不回家。其实,这也是少年们想表现积极上进的幼稚举动。我们的生产队长胡定亮就邀请我们五个知青在他家过年。胡队长家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,我至今还记得那巴掌大的肥腊肉,咬一口,满嘴流油。一年到头饭都吃不饱的农民,对我们这些知青,就像对自己的子女一样关心和关照。
几场春雨下来,山里的竹笋刷刷刷地往外冒,我们和农民一起进山扯笋子。走了十几里山路,进了竹林,看到这么多笋子,知青们兴奋异常,手忙脚乱就开始扯笋子。一会儿功夫,几个知青大喊:“我的背篓装满了!”“我的箩筐装满了!”农民过来一看,哈哈大笑:“你们这么条扯笋子,那一日就搞不到几斤笋子啦(你们这样扯笋子,一天搞不到几斤啊)!”原来,知青们扯断笋子就往背篓或箩筐里丢,一会儿就满了。村民们却是扯了一大堆笋子后,就坐下来开始剥笋壳。用刀在笋梢上斜削一刀,然后用手指抓住笋壳一绞,一根鲜嫩、油亮的笋子就剥出来了。这一堆笋子剥完壳,装进筐,再换一个地点继续扯笋子。将笋子剥去壳再装筐,可以大大减少体积和重量。这些笋子晒成笋干后,可以做菜,可以掺在大米饭中填饱肚子,更可以卖掉,换回一点油盐钱。
多识几个字,也许可以叫做有文化。但是,真正的文明,却是植根于辛勤劳作的亿万民众之中。
六、一生一世
我们24位知青,有十几个人在谭家场呆的时间不长,或招工招干,或上三线当民工,或投亲靠友,转到了别的农村。
我在谭家场只呆了半年多,就转到了我的老家锦滨公社唐家人大队第六生产队(谢家人)。我父亲1964年因右派问题被下放,回了老家谢家人。姐姐1968年下放到城郊公社,后来也转到了谢家人。我在谢家人一直呆到1976年6月才回城。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。
在谭家场呆了三年以上的知青有15人,呆了五年以上的有王汝成、姜小农、陈志荣、刘松兰。
十六岁的谭家场,青春的洗礼,时代的烙印,成为我们这一批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,也成为我们这一批人一辈子战友情谊的纽带。多年来,或在过年时,或在清明节时,趁着在外地工作的战友们都回到辰溪,我们就会举行一场大聚会。一直在辰溪工作、生活的十几位战友,更是十天半个月小聚一次。而今耄耋之年,酒桌上,只剩下对那段少年时光的细细咀嚼。
赋诗
2019年4月,在下放谭家场四十九周年的聚会上,好几位战友赋诗缅怀曾经的岁月。摘录三首作为本文的结尾。
知青战友重逢有感
郭雷
| 何须借酒寻陶醉,战友相逢自醉人。 |
| 握手欢声言旧事,摩肩笑语吐心音。 |
| 如烟往事留痴梦,似水年华砺赤魂。 |
| 忆旧深思昔日苦,而今老骥更精神。 |
有感而发
王兰芝
| 日出而作日落归,挥汗如雨洗灵魂。 |
| 年少哪知愁滋味,前路漫漫茫然行。 |
| 初心不改青春梦,慕然回首已黄昏。 |
| 休道岁月蹉跎了,知青情结伴终生。 |
忆谭家场
谢伯端
| 慈母叮咛洒泪行,少年失学变知青。 |
| 夜归惶遇猫儿鬼,晨起谣传老虎精。 |
| 路险山高昂首叹,饭糊油少诱肠鸣。 |
| 谭家场上青春梦,鹰唳冲天寄我情。 |
注:1、相传谭家场阙家附近悬崖下的小路上,有猫儿鬼出没,此物只在夜行人的脚旁翻腾跳跃,可惧且可爱。2、某夜,民兵和知青紧急集合,四处设卡,据说是附近发现了老虎踪迹。第二天清晨,农民给我讲了五十年代老虎化为美女,躲过山民追捕的传说。